国际规则的弱化:特朗普政府如何改变国际规则(3)
首先,如果特朗普政府的做法是美国在相对衰落的状态下试图修改国际规则来获取更大利益的体现,代表了美国在相对衰落状态下的合理选择,那么,这种做法应该在奥巴马时期就发生,而不应该等到特朗普上台才发生这样的转变。因为自2000年以来,中国缩小与美国经济实力差距最快的时期是2008-2014年,而不是在此之后。(32)如果在相对衰落时期,美国的合理反应是通过大幅调整国际规则来获取更大利益,由此产生的另一个问题是,当前并不是战后美国首次出现相对衰落,美国在过去几次相对衰落时为什么没有采取类似的做法?
其次,如果美国广泛冲击国际规则是因为国际体系对其缺乏强有力约束的话,特朗普政府如此广泛地冲击既有国际规则,从美国的角度来说,并不是选择了一个良好的体系层面的时机。实际上,作为与美国大体匹敌的苏联的解体,为前者在冷战后秩序中按照其意愿行事提供了较长时期的有利国际空间。如果要系统地调整国际规则以更好地实现自身利益,美国在其实力优势最明显的时候如1999-2001年期间采取行动的代价更小、也更容易获得成功。从国际体系实力分布的角度看,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按照自身意愿改变国际规则的能力和条件并不是很理想,它明显不及克林顿和小布什政府时期有利。
最后,如果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变化是由于领导人个人因素造成的,则对现实主义形成更大的理论挑战。现实主义理论,包括结构现实主义以及当前较为流行的纳入国内政治变量的新古典现实主义,都强调结构因素所具有的首要性,相比之下,单元层次的因素只是作为中介变量发挥作用。(33)另外,即使把国内政治因素纳入考虑,在综合权衡多方面国内政治因素,如精英共识、精英凝聚力、社会凝聚力、政权脆弱性等情况下,(34)我们容易发现,特朗普政府冲击国际规则的国内政治条件远远谈不上有利,实际上,他面临着精英凝聚力下降、国内政治极化、精英对于系统冲击现有国际规则体系缺乏共识,以及“通俄门”、“通乌门”等国内政治掣肘,在这样的国际国内情况下,现实主义理论并不预期美国政府会对外采取如此激进和具有冲击性的政策。
特朗普政府上台以来,对诸多国际规则发起冲击,是其高度连续性的政策,并已经对国际秩序的稳定产生很大消极影响。特朗普政府的做法,对国际关系中的现实主义、自由制度主义以及建构主义提供了有重要理论意义的经验现象,促使我们对现有国际关系理论的有效性进行更深入的思考。此外,特朗普政府的做法,对于大国战略研究也提供了颇有特色的样本,其中值得分析的方面,不仅在于在什么样的国际国内条件下,美国政府会采取大幅冲击国际规则的行为,还在于作为过去国际秩序维护者的美国,,其政府具体采取了什么样的策略和方式对国际规则体系发起冲击?体系内最强大的国家在冲击国际规则方面会走多远?这对于未来美国与其他国家的互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本身还要通过事实的演进来回答。本文将重点关注特朗普政府冲击国际规则的行为逻辑与具体方式,这对于理解特朗普政府的行为模式,思考国际秩序的演变具有重要意义。
二、特朗普政府改变国际规则的行动逻辑
特朗普在上台初期,就采取了对国际规则具有很强冲击性的做法,包括迅速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宣布退出《巴黎气候变化协定》(以下简称巴黎气候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球性难民和移民协议》(以下简称全球移民协议),并在他执政的第二年宣布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以下简称伊朗核协议)、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中的《关于强制解决争端的任择议定书》、《美苏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以下简称中导条约),启动退出万国邮政联盟(以下简称万国邮联)程序,威胁退出并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以下简称北美自贸协定),等等。对于特朗普的做法,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
一种解释认为,特朗普个人有一种复杂的“奥巴马情结”。特朗普对这些国际组织和多边协议的反感,是其反奥巴马情绪的结果。罗伯特·托普林(Robert Toplin)认为,“特朗普批评奥巴马的长期记录似乎揭示了根深蒂固的敌意”。(35)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分析员丹尼尔·戴尔(Daniel Dale)指出,特朗普在2019年前10个月提到奥巴马的名字537次,平均每天1.8次。(36)杰克·摩尔(Jack Moore)认为,特朗普唯一的意识形态似乎是:“不惜一切代价摧毁奥巴马所做的事。”(37)
另一种解释是,这并不是特朗普某种情绪化反应的结果,而是其具有高度一致性的政策,反映了特朗普政府与奥巴马政府很不相同的思维逻辑,它并非只是特朗普要消除奥巴马政治遗产的努力的体现。
在特朗普执政后一段不短的时期内,前一种观点都显得颇有道理。特朗普对TPP、巴黎气候协定、伊朗核协议、美国与古巴关系等方面的政策,都与奥巴马时期截然相反。实际上,在特朗普执政的早期,上面两种解释都能与事实较好地吻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种观点的说服力出现下降,因为特朗普政府对很多并没有明显奥巴马烙印的美国对外政策也发起猛烈的冲击。比较典型的是他对北美自贸协定发起的冲击,此外,他对北约的态度也与战后美国历届总统形成了鲜明对比。
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基本的结论:特朗普政府冲击国际秩序与国际规则的做法总体上是前后连贯的,其中很多做法并不具有反奥巴马的色彩。特朗普上台之初,给人们留下“逢奥巴马必反”的假象,实际上便利了他的某些政策操作,使他的一些做法没有在一开始就遭到来自国际社会的很大反弹。
特朗普政府冲击国际规则的行为模式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确立“美国优先”的指导原则,从根本上改变美国政府看待国际规则的视角,不再把维护国际秩序的长期稳定作为美国对外政策的核心目标之一,认为强化美国的实力比“领导世界”更为重要。特朗普是第一位公开质疑战后美国积极创立的国际制度体系的美国总统。他认为,美国被既有国际秩序安排“绑架”了,现有的同盟关系是一种负担,多边协议捆住了美国行动的手脚。他还质疑在世界各地保持美军存在的必要性,寻求把美国从沉重的全球事务负担中解脱出来。(38)
特朗普强调从利益的透镜去审视美国参与的国际协议。他在参加2017年联合国大会时发表讲话指出,“我们再也无法加入或参与一个美国得不到任何回报的单方面协议”。(39)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呈现“自私的现实主义”特性,而不像奥巴马时期强调用权力维护和巩固“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40)